冯其庸,名迟,字其庸,号宽堂。江苏无锡县前洲镇人。1924年2月3日出生。中共党员。历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、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、中国红学会会长、中国戏曲学会副会长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北京市文联理事、《红楼梦学刊》主编等职。以研究《红楼梦》著名于世。2017年1月22日12时18分在北京逝世,享年93岁。
了解冯其庸先生的人生故事,并不是仅仅因为这部口述史《风雨平生》,但读过这部书,更加深了曾经的印象。生活培育了教师,教师培育了学生,这个良性循环,在冯先生的人生故事中得到充分体现。
冯其庸先生的人生,可用“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”来概括。他希望他的学生们也能够深明其理,所以亲笔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的学生们写下这句话,至今高悬在国学院的图书馆里。
2005年,冯先生第十次探访西域,这一次他不仅再上昆仑山,而且首次突入罗布泊,在夕阳映照的楼兰三间房前,接受了中央台“大家”栏目的采访。当时,我站在远处,忽然心生无限感动。那一年,冯先生83岁。
以后,冯先生再没有进行过长途旅行。现在看《口述自传》才知道,就是从那一年开始,他的腿出了点问题,行走变得越来越困难。然而,他依然像诗人一样豪迈:“九十多了,也走过不少地方,没有遗憾了。”2012年,青岛出版社出版了冯其庸先生的33卷本《瓜饭楼丛稿》,其中三个部分分别是《冯其庸文集》十六卷、《冯其庸辑校集》七卷和《冯其庸评批集》十卷。如今,《瓜饭楼外集》十五卷已经提交商务印书馆,不久将会面世。如此累累学术果实,如同闯过千山万水,当然是人生的傲人成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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冯先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家庭出身,后来他自己称之为“稻香世家”。因为家贫,总是要借债交学费,经常面临辍学危机。为了抵御贫穷,即使年龄小,也知道拼命劳动。看看口述史中讲“三缩腿”,现在说起来似乎津津有味,其实当初不知道花费了多少苦力。
1937年,冯先生小学毕业,学校因为日本入侵,停办了。此后四年的辍学时间,一边劳动,一边自由阅读,读书成了他生活最重要的内容。一本《三国演义》读了好多遍,因为没有别的书可读,于是故事读完读诗词,诗词读完读点评。少年劳动者,被书中的字句所吸引,思想进入另外一个世界。身边的现实世界是苦难的叠加,满是劳累、辛苦和亡国奴的滋味,身上担子沉重,但书中的世界是美好的、诗意的,令人心生向往。读书成了慰藉,成了享受,读书在生活之上搭起精神瞭望台。
就这样,冯先生在劳动之余拼命读书,割草、挖泥、种地、放羊,他竟然都带着书,有空就读。特别是夜晚,那是冯先生完整的阅读时间。《水浒传》《西厢记》《古文观止》《史记菁华录》《唐诗三百首》《宋词三百首》《古诗源》《陶庵梦忆》等等都是在这个时期阅读的。这个时期,冯先生还开始了绘画,照着《芥子园画谱》描就是他最初的功课。看戏也是一种快乐,江南的戏剧生活,即使民间也有丰富存留,少年冯其庸乐此不疲,对于后来的戏剧研究而言,这奠定了最初也是最牢固的基础。
冯先生17岁的时候,才有机会读初中,是那种半工半读式的。初中的老师有极好的国学修养,冯先生原名“奇雄”,教语文的方老师认为名字太露,于是改为“其庸”。毕业时蒋校长为冯先生留言“其名为庸,其人则非庸也。”这些师长对冯先生的成长,都发挥了积极作用。
1943年,冯先生入读无锡工业专科学校,相当于高中。在这所学校里,他开始迷上了作诗,参加了“湖山诗社”,跟随诸健秋先生作画,虽然只有一年时间,但赋诗、作画都有了很大提高。也正是在这所学校里,冯先生第一次接触了《红楼梦》,谁能想到,这位未来的红学大家,当时竟然根本不喜欢《红楼梦》,认为这种佳人故事完全比不上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传》里的英雄好汉。冯先生并没有从无锡工业专科学校毕业,因为学费问题,他再次辍学。
初中毕业的时候,冯先生已经开始在无锡的报纸上发表作品,有诗词有散文,这对当时那个“文艺青年”无疑是巨大鼓舞。抗战胜利前后,冯先生在无锡孤儿院小学教书。1945年抗战胜利后,冯先生还有过一年的苏州美专的学习经历,后来因为美专搬回苏州而再次失学。这个时期的冯先生,已经能够依靠教书生存,苦学正在给他的人生带来改善。口述史中,冯先生还清楚地记得这个时期买书的事,例如《汤显祖尺牍》《浮生六记》等都是这个时期购买的。
读书作文,给冯先生带来新的人生高度。其实,这种人生状态,对比从前的“稻香世家”,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变化:完全能够体会书中的乐趣与精神,写作绘画,也能赢得掌声,再也不用担心吃糠咽菜的生活降临。人生如此,是否应该满足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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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文艺青年到青年学者的变化,在冯先生是可以预见的,但归属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,则有诸多偶然性。如果家境足够殷实,冯先生很可能追随苏州美专前往苏州,那样在无锡国专里就不会出现冯先生的身影了。
1920年开始创办的无锡国专,在民国时期的高等教育中独树一帜,学生人数不多,但社会影响巨大。抗战时期,无锡国专转移到内地继续办学,如今抗战胜利,他们需要凯旋故里。而正苦于无学可上的冯先生,迎来了人生最隆重的一次高等教育。
冯先生真正进入做学问的状态,是步入无锡国专之后。导师的学术引领,也是发生在这个时期。他至今记得国专的很多课程,比如朱东润先生开设的《史记》和《杜甫》课,声情并茂的朗诵之外,就是各家观点的详细征引,自己的结论一定是在比较各种资料之后才能得出。王蘧常先生讲《庄子》,一个学期没有完成《逍遥游》一篇,但感觉却是惊人的,因为学生们真正体会到学问的深刻和博大。还有童书业讲《秦汉史》,所有的史料几乎都能背出来,让人看到了学问的境界,真是山外青山。没有证据,就没有结论,不穷尽资料,就没有发言权——这个学术真理,就是在无锡国专的时期深入冯先生的心底。也就是在这个时期,对于中国文化,他有了全面深刻的认识。很多年以后,在为刘桂秋《无锡国专编年事辑》作序时,冯先生总结国专对自己的影响,深情地写道:“生我者父母,长我者母校也。”
在无锡国专,冯先生的另一个重大进步是在政治上,从积极分子到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学生外围组织的一员,一步步向革命运动靠近。这个选择,从他的经历和出身上寻求解释并不难。他参加了无锡解放,奉命迎接解放军渡江,积极参军,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,一步步参与到新中国建立和建设的过程中。这一段,口述史讲述得很仔细,先生的口气中,充满自豪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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冯先生至今听不得任何人的抽泣之声,因为早年他常常在母亲的抽泣中醒来。明天的粮食又没有着落,母亲躲在厨房里,独自一人难过。年幼的冯先生,心中不免一阵阵彻骨的疼痛。冯先生记得很多恩人的名字,在家里无米下锅的时候,他们送来了宝贵的南瓜。冯先生一直喜欢南瓜,旅行所到之处,如果遇到南瓜,他常常流连不已。在他的书桌上,常年摆放着南瓜,读书间歇,抬头就能看到。他的书斋号为“瓜饭楼”,是刘海粟为他撰写的,为的就是纪念“以瓜当饭”的岁月。汇集了他一生著述的文集,名为《瓜饭楼丛稿》,用意还是如此。
冯先生从苦难岁月走来,他不愿意忘记那些苦难,甚至有点“感恩”的念头。其实,让冯先生获得个人解放的是苦学,因此冯先生一直提倡自学,对于那些出身寒门的学子,总是充满同情理解并全力支持。苦难不是动力,克服苦难的精神才是动力,人生难免遇风雨,怕的是缺乏抗击风雨的精神。
然而,冯先生这样的风雨人生,如今的学子是否还能理解?苦学,似乎是中国特有的文化传统,悬梁刺股、囊萤映雪,凡此等等,都是苦学的故事。用苦学克服人生苦难,这样的历史故事比比皆是,但是对于今人是否依然具有榜样作用?富裕起来的社会,饥寒已经逃离,读书几乎成了孩子们的唯一难题。新知是乐趣,发现新知是乐趣,个人成长是乐趣,而这一切,都要从读书始。时代变了,读书哲学却不一定要变。
本文发表于《人民日报》2017年1月17日24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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